清明时节,山雨欲来。
风卷着湿冷的水汽,吹得山头那几棵老松树呜呜作响,像是谁家妇人在低声抽泣。
骆玉珍缩了缩脖子,把供桌上被风吹倒的苹果重新摆正。
今天是老头子章国富“头七”后的第一个清明节,按老家的规矩,亲人得在坟前守上一天一夜,好让刚到下边的亲人,不至于太孤单。
儿子章子伟和儿媳唐晓娜一大早就从城里开车把她送到山下,扔下几袋子祭品和一堆不耐烦的叮嘱,就急匆匆地走了。
“妈,山里湿气重,你应付一下就得了,别真待一晚上。”
“就是,爸都走了,你在这儿折腾自己有什么用?城里一堆事儿呢,我跟子伟还得回去开会。”
车子扬起一阵尘土,消失在山路的拐角,连车屁股都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。
骆玉珍没作声,默默地把香烛、纸钱、还有老头子生前最爱吃的烧鸡和半瓶二锅头,一样样从布袋里掏出来,摆在墓碑前。
墓碑是新的,黑得发亮,上面的照片,老头子咧着嘴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。
“老东西,儿子不管你,我管。”
她点上三炷香,插进坟头的湿土里,青烟袅袅,很快就被山风吹散了。
她就这么一个人,静静地坐在坟边的小马扎上,陪着老头子。
时而烧上一沓纸钱,时而跟他说几句贴心话。
“你那不孝子,说我迷信。他哪知道,人没了,魂还在。我得陪着你,免得你一个人害怕。”
“你放心,家里的猪我喂得好好的,开春就能卖个好价钱。你的那几亩薄田,我也没让它荒着……”
絮絮叨叨,说到天色渐晚,山里的雾气更浓了。
远处村庄的灯火,隔着雾气,像蒙上了一层纱,忽明忽暗。
骆玉珍觉得有点冷,紧了紧身上的旧外套。
她正准备再烧点纸钱,好让火光暖和一些。
就在这时。
“叩。”
一个极轻微,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,突兀地响起。
声音很闷,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。
骆玉珍烧纸的动作停住了,她侧着耳朵,屏息凝神地听着。
山风刮过,松涛阵阵。
是风声?
还是树枝掉地上了?
她心里琢磨着,想给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。
她等了好一会儿,四周除了风声,再没别的动静。
她自嘲地笑了笑,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,神经过敏。
她弯下腰,继续给火堆添纸钱。
“叩……叩叩。”
这次,声音更清晰了!
不是一下,是连续的三下,不紧不慢,带着一种固执的节奏。
骆玉珍浑身的汗毛“唰”地一下全立了起来!
她猛地站起身,心脏“咚咚咚”地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这声音……这声音是从老头子的坟里传出来的!
就是从她脚下这片新土,从那口崭新的柏木棺材里传出来的!
01
骆玉珍的第一反应是不信,第二反应是恐惧。
她活了六十多年,只听说过死人不安生,会托梦、会显灵,从没听说过哪个死人会在自己棺材里敲敲打打的。
老头子这是…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?
还是说,下面有人欺负他了?
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,屏幕上的裂纹像一张蜘蛛网。
现在是晚上七点多,天已经完全黑透了。
她想都没想,就拨通了儿子章子伟的电话。
电话“嘟”了很久才被接通,背景音吵吵闹嚷,像是在饭店。
“喂,妈?啥事啊?”
章子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。
“小伟……你爸……你爸他……”
骆玉珍的声音发着颤,牙齿都在打架。
“爸怎么了?爸不都走了吗?”
章子伟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莫名其妙。
“不是,你爸的坟……坟里有动静!”
骆玉珍终于把话说全了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,然后爆发出儿媳唐晓娜尖锐的声音:“妈你说什么胡话呢!什么坟里有动静?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山上待久了,吓出幻觉了?”
“我没胡说!真的!我亲耳听见的,就在刚刚,敲了三下!”
骆玉珍急得快哭了。
“行了行了,”章子伟打断了她,“妈,你别自己吓自己。那山上晚上有几只野猫野耗子很正常,刨两下土有什么稀奇的。你赶紧找个地方歇着,明天一早就下山。”
“不是耗子!那声音是从棺材里……”
“好了妈!”
章子伟的声调高了起来,“我这儿正陪客户吃饭呢,天大的事儿!生意谈成了,你跟我的生活费才能有着落!你别疑神疑鬼的,实在害怕就给村长打个电话,让他找人陪陪你。我挂了啊!”
“喂?小伟!喂!”
电话里只剩下“嘟嘟嘟”的忙音。
骆玉珍举着手机,呆立在越来越冷的夜风里。
儿子的话像一把冰刀子,扎得她心口生疼。
是啊,他有天大的事,有重要的客户。
他老子的坟里有动静,在他看来,不过是老娘疑神疑鬼,是野猫刨土。
她又想起白天唐晓娜那张涂着鲜红口红的嘴,说的话也像刀子:“爸这病,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,家底都快掏空了。
现在人走了,也算解脱了,咱们得赶紧挣钱把窟窿补上。”
在他们眼里,老头子章国富的死,仿佛只是一个需要用钱去填平的财务窟窿。
骆玉珍慢慢放下手机,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。
她不指望他们了。
她缓缓地转过身,重新看向那座冰冷的墓碑。
晚风吹过,香炉里的青烟已经断了。
“老头子,他们不管你,我管。”
她喃喃自语,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。
她不打算给村长打电话。
村里人,一个比一个迷信,也一个比一个怕事。
这种事传出去,明天整个村子都得炸开锅,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,说她惊扰了亡灵,会给村子带来晦气。
这事,只能她自己解决。
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给自己鼓劲,然后弯下腰,把耳朵贴在了坟头冰冷潮湿的泥土上。
她要再听一次,听得真真切切。
02
山里的夜,静得可怕。
骆玉珍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去,冰凉的泥土透过薄薄的衣衫,冻得她一哆嗦。
她屏住呼吸,耳朵紧紧贴着地面,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。
一分钟。
五分钟。
十分钟。
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液在耳道里“嗡嗡”流淌的声音,万籁俱寂。
难道……真的是我听错了?
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。
或许儿子说得对,人老了,耳朵背了,加上心里难过,一个人待在这荒山野岭,产生点幻听也正常。
她有点泄气,慢慢地撑着膝盖,想直起身子。
就在她膝盖刚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。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一个微弱的,像是用指甲在木板上轻轻抓挠的声音,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!
这次不是敲击声,是摩擦声!
而且这个声音持续了十几秒才停下,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焦躁和无力感。
骆玉珍像被雷劈了一样,瞬间僵在原地,保持着那个半蹲不蹲的姿势,一动也不敢动。
这次绝不是幻听!
声音很轻,但极有穿透力,就是从她正下方的棺材里发出来的!
如果说刚才的敲击声让她恐惧,那现在的抓挠声,则让她的心里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惊骇。
老头子在里面……受罪?
他是不是没死透?
当年下葬的时候,是不是还有一口气?
这个骇人的念头一冒出来,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。
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。
老头子在医院里停了心跳,医生开了死亡证明,回家又停了三天才入殓的,身体都僵硬了。
那到底是什么?
她脑子里乱成一团麻。
难道是下葬的时候,有什么活物跑进去了?
一只黄鼠狼?
一只野猫?
这个想法让她稍微松了口气。
如果是小动物,虽然也挺瘆人,但总比……总比那些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要好。
可是,不对啊。
下葬那天,棺材盖是她亲眼看着钉死的,用的都是一尺长的铁钉,里里外外围着看了好几遍,严丝合缝,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,怎么可能跑进活物?
那这声音……
骆玉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她猛地站直了身子,远离了坟头几步,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块墓碑,仿佛那块冰冷的石头随时会裂、,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。
她得做点什么。
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她,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就下山。
她环顾四周,目光在黑暗中搜索着她。
不远处,放着一把早上用来除草的旧斧头,还有一根儿子嫌碍事扔掉的撬棍——那是前几天村里修路剩下的。
一个大胆到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念头,开始在她心里疯狂地滋生。
她要开棺!
03
这个念头一出来,骆玉珍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挖开新坟,撬开棺材,这是大不敬,是会遭天谴的。
村里的老人常说,惊扰了逝者的安宁,家里三代人都会有好下场。
可是,如果不弄清楚,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。
万一……万一老头子真的有什么冤屈呢?
她想起老头子临终前,拉着她的手,眼睛睁得老大,嘴巴一张一合,好像有话要说,可喉咙里只能发出“嗬嗬”……的声音,最终一个字也没留下就咽了气。
这件事,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。
现在想来,这棺材里的声音,会不会就和老头子临终前想说的话有关?
“国富,是你吗?”
她试探性地对着坟地喊了一声,声音不大,带着颤音,“你要……
有话想说,你就再敲一下,就一下。”
她死死地盯着坟地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寂静。
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
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骆玉珍心里一阵失望,又有一丝如释重负。
或许,真的是自己想多了。
她叹了口气,转身想去把供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,准备熬过这一夜,明天再做打算。
“叩!”
一声沉重而短促的闷响,从地底传来。
就一下。
干脆利落,像是在回应她刚才的话。
骆玉珍的整个身体瞬间绷紧了,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是真的!
真的是老头子在回应她!
所有的犹豫、恐惧、和不确定,在这一声应答后,瞬间烟消云散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混杂着悲伤和决绝的勇气。
她不再迟疑,快步走到墙角,捡起了那根被儿子丢弃的铁撬棍。
撬棍很沉,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水泥,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,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她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。
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,是挖开坟头的泥土。
没有锄头,也没有铁锹。
她看了看手里的撬棍,又看了看那把割草的旧斧。
她把撬棍放在一边,拿起了铁斧。
她跪在坟前,对着墓碑拜了三拜。
“国富,你别怪我。
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,放心不下你。
等我把你弄出来,看看到底是咋回事,我再给你好好地重新安葬。”
说完,她便不再多言,挥起铁斧,一下一下地开始刨坟上的土。
新土还很松软,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。
她刨得很费力,没几下就气喘吁吁。
她没有停,一下,又一下,动作执拗而机械。
泥土被她一块块地刨开,堆在旁边。
她的手指被粗糙的斧柄磨破了,渗出丝丝血迹,混在泥土里,她也毫不在意。
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快一点,再快一点。
她要看看,她的老头子,到底在棺材里经历着什么。
04
大约挖了半个多小时,坟上的覆土被她刨开了一个大坑,露出了下面平整的棺材盖板。
那是一块厚实的柏木板,颜色深红,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,泛着一层诡异的光泽。
骆玉珍累得浑身是汗,扔掉铁斧,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她的两条胳膊酸得像是灌了铅,几乎抬不起来。
她歇了不到两分钟,就挣扎着爬起来,拿起了那根沉重的撬棍。
她首先要做的第二件事,是撬开这棺材盖板。
棺材盖是用长铁钉封死的,一共八颗,分布在四周。
钉子很长,砸得很深,只留一个扁平的钉子帽露在外面。
没有锤子,根本拔不出来。
唯一的办法,就是用蛮力把棺材盖整个撬开。
骆玉珍选了一个角,把撬棍扁平的一端,对准棺材盖和棺材身的缝隙,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,把撬棍往里砸。
“当!”
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寂静的山野里传出老远。
撬棍的尖端在厚木板上砸出了一个白点,却没能插进缝隙里。
她不甘心,调整了一下角度,再次发力。
“当!”“……”“当!”
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啄木鸟,一次又一次地用撬棍撞击着那道严密的缝隙。
她手心被震得发麻,虎口火辣……地疼的,但她全然不顾。
就在她快要力竭的时候,就听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
撬棍的尖端终于楔进了那道缝隙里。
有门儿!
骆玉珍心中一喜,连忙把俎棍往深处捅了捅,然后双手握住撬棍的另一端,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,用力往下撬。
“咯……吱……”
棺材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,被撬起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。
有希望!
她再次发力,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,脸憋得通红。
“咯吱……砰!”
似乎是角上的一颗钉子被撬松,死了,
棺材盖的一个角猛地向上弹起了一指多高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沉闷腐朽的气味,从那道缝隙里猛地窜出来。
那不是尸体腐烂的味道……,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密闭空间里放了太久,发霉、变质的味道,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药味?
骆玉珍被这股气味呛得连连后退,捂着鼻子干呕了两声。
也就在这时,那寂静许久的棺材里,突然又传出了声音。
这次不再是敲击,也不是抓挠。
而是一声极其微弱,却又无比清晰的,人的叹息声。
“你……”
那声音苍老、虚弱、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绝望。
骆玉珍的脑子“嗡”的一下,一片空白。
她听得清清楚楚,那不是她老头子章国富的声音!
章国富的声音粗粝,而这个声音,虽然苍老,却带有一点……女性的特质?
一个活人?
她……棺材里……躺着一个活人?!
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,劈得她魂飞魄散。
她所有的悲伤和思念在这一刻荡然无存,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无法理解的惊悚。
她顾不上那股怪味了,也顾不上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她扔掉撬棍,疯了一样扑上去,用双手抓住那个被撬起的角,拼命地向上抬。
“啊啊——!”
她发出一声嘶吼,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。
棺材盖在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中,被她硬生生地掀开了一条更大的缝。
她迫不及待地把手机凑过去,用那微弱的光,照向那幽深、黑暗的棺材内部。
下一秒,手机“啪啪嗒”一声,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,掉在了泥土里。
骆整个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,僵立在原地,眼睛瞪得像铜铃,嘴巴张得老大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